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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王守拙,守着个“拙”字,过了一辈子。村里人都说,我人如其名,是个天生的笨蛋、十足的傻子。他们这么说,都是因为1986年,分家那天,我做的那件“蠢事”。
那年我二十四岁,是王家最小的儿子。我上面有两个哥哥,大哥叫守成,二哥叫守业。爹娘给他们取这名,是盼着他们守住家业,发家致富。轮到我,爹叹了口气,说:“这娃太老实,怕是没什么大出息,就叫守拙吧,能守着一份本分过日子,就不错了。”
爹一语成谶。
86年开春,我爹娘把我们三兄弟叫到跟前,说他们老了,干不动了,这家,该分了。
我们王家,在村里不好不坏。家产拢共就三样:五间敞亮的红砖瓦房,村南边十亩上好的水浇地,还有一头跟了我家十几年的老黄牛。
分家那天,请了村支书和几位族老做见证。我爹的意思是,三兄弟,一人一间房,剩下的两间归他们老两口。地,也均分成三份。牛,就卖了换钱,三家平分。这是最公道的法子。
可我大哥二哥,不干。
大哥守成先开了口,他说:“爹,我是长子,这家里的房,按老理儿,就该我继承。将来你们二老,也由我来养老送终。”
二哥守业眼珠子一转,立马接上话:“大哥要了房,那这十亩地,就该归我。我手脚勤快,会伺候庄稼,地给我,才能打出最多的粮食。守拙他性子慢,给他也是白瞎。”
他们俩一唱一和,三下五除二,就把家里最值钱的房和地给分了。一个唾沫一个钉,说得几位族老都跟着点头。
我爹气得脸发白,我娘坐在炕边上,一个劲地抹眼泪。
所有人的目光,最后都落在了我身上。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,假惺惺地说:“三弟,大哥也不是不疼你。你看,家里不还剩下一头老黄牛吗?虽然老了点,腿脚也不太好,但好歹也是个活物,能帮你犁两亩薄田。就归你了,行不?”
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我媳妇秀莲的脸,比窗户纸还白,她拽着我的衣角,手抖得厉害。
我知道,我两个哥哥,这是在合起伙来欺负我老实。村里谁不知道,那头老黄牛,去年冬天在外面啃树皮,被捕兽夹伤了后腿,成了头瘸牛。走道都一跛一跛的,犁地?不出三步就得趴窝。他们这是把最没用的东西,当打发要饭的,扔给了我。
我看着哥哥们得意的嘴脸,看着爹娘气愤又无奈的眼神,看着我媳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难受。
我没吵,也没闹。我站起来,对着我爹娘和族老们,鞠了个躬,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话。
我说:“行。房子给大哥,地给二哥。我什么都不要,就要这头牛。”
这话一出,秀莲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。我大哥二哥先是一愣,随即交换了一个窃喜的眼神。村支书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没再说话。
就这样,我们家分完了。大哥得了五间大瓦房,二哥得了十亩上等田。而我,王守拙,只牵着一头瘸腿的老黄牛,领着哭成泪人的媳妇,搬进了村头那个早就没人住的、四面漏风的破茅草屋。
那天,我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。
搬进茅草屋的第一个晚上,秀莲哭得枕头都湿了。她捶着我的胸口,骂我:“王守拙!你就是个木头!你就是个傻子!他们那么欺负你,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?有你这么当男人的吗?这往后的日子,可怎么过啊!”
我任她打,任她骂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能说什么呢?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,心里一遍遍地说:秀莲,你信我,日子会好起来的。
可日子怎么好起来?我们没有地,没有房,只有一间破屋,一头瘸牛,和我那点可怜的、不值钱的“本分”。
为了糊口,我白天去给村里人打零工,挑大粪,盖房子,什么脏活累活都干。晚上回来,还要伺候那头老黄牛。我给它取名叫“老黄”。
我把茅草屋旁那个塌了一半的牛棚修好,铺上厚厚的干草。每天我都仔细地给老黄清洗伤口,用我爹教的土方子,找来草药捣烂了给它敷上。我把打零工换来的粗粮,先紧着它吃。秀莲心疼我,说我人还不如牛金贵。我只是笑笑,对她说:“咱们现在,就剩下它了。得对它好点。”
老黄通人性。它知道我对它好,每次我靠近,它都会用它那长满老茧的头,亲昵地蹭我的胳膊。那双浑浊的大眼睛看着我,充满了依赖。
大哥二哥分家后,日子过得挺得意。大哥把空出来的房间租给了来村里收山货的货郎,每个月都有租金收。二哥把地伺候得很好,第一年就大丰收,在村里走路都带风。
他们见了我们,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的。大哥说:“守拙,还在伺候你那头瘸牛呢?听哥一句劝,趁早卖了,还能换几个钱。不然哪天死在棚里,哭都没地方哭。”二哥则开玩笑说:“三弟,哪天没饭吃了,跟哥说,哥借你点谷子。不过你得拿你那宝贝牛来换。”
我从不跟他们争辩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把活干得更卖力。
老黄的腿,在我的精心照料下,竟然慢慢地好了。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,但已经能下地干活了。
村西头有几亩山坡地,全是石头和沙土,没人愿意要。我跟村里说,我来开荒。村支书看我可怜,就同意了。
于是,每天天不亮,我就牵着老黄,去那片荒地上。那地硬得像铁板,锄头下去,就是一个白点。可我跟老黄,就像跟那地较上了劲。我一锄头一锄头地刨,老黄就一步一步地往前拉。它的腿不好,每走一步,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,粗重的喘息声,听得我心疼。
我累了,就跟老黄坐在一起,啃几口秀莲给我准备的冷窝头。我摸着它的头,对它说:“老黄啊老黄,咱爷俩,就这一条路了。你可得撑住啊。”
它好像能听懂,就用舌头,舔舔我的手心。
两年,整整两年。我跟老黄,硬是把那五亩所有人都瞧不上的荒地,给开垦了出来。我把地里挖出来的石头,垒成了田埂。我又从河边一担一担地挑来黑土,铺在沙地上。那片荒地,硬是让我给伺-候成了能种庄稼的熟地。
我种上了耐旱的红薯和花生。秋天的时候,竟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丰收。那些红薯,个头比我脑袋还大。
可就在我们的日子刚有点起色的时候,一场天灾,又把我们打回了原形。
88年夏天,我们这里下了整整一个月的暴雨,引发了山洪。我那五亩刚要丰收的红薯地,全被淹了。大哥家的房子,因为地势低,也被水淹了半截。只有二哥的地,因为在村南,逃过一劫。
秀莲看着被冲得一塌糊涂的田地,又哭了。她说:“老天爷,你是不给我们活路啊!”
我也绝望了。我蹲在田埂上,看着一片汪洋,一夜没合眼。
第二天,雨停了。我去地里看情况,希望能抢救出一点东西。可地里全是烂泥,什么都没了。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,我看到老黄,正站在一块刚被山洪冲刷过的山壁前,用蹄子不停地刨着什么,嘴里还“哞哞”地叫。
我走过去,好奇地看着它刨开的那个地方。泥土下面,好像有一种黑乎乎的、像树根一样的东西。我用手挖出来一块,闻了闻,有一股很奇怪的,又很浓郁的香味。
这是什么?我从来没见过。我挖了几块,带回了家。
我把这东西洗干净,拿给村里最有见识的几个老人看。他们看了半天,也都摇头,说不认识。
这件事,我本来没放在心上。直到几天后,一个走南闯北的药材商人,因为躲雨,住到了我们村。我把那东西拿给他看。
他只看了一眼,眼睛就直了。他抓着我的胳膊,激动得浑身发抖,声音都变了调:“小……小兄弟!你这个……你这是从哪里挖到的?”
“就在我家地边的山壁下。”
“这是野生的茯苓!而且看这个头和成色,起码是上百年的老茯苓了!天啊,这是宝啊!”他捧着那块黑乎乎的东西,像是在看金元宝。
我傻了。茯苓,我听过,是名贵的中药材。可我没想到,我这穷山沟里,老黄随便一刨,就刨出了个宝贝。
那个药材商人,当场就出价五千块,要买下我手里这几块茯苓。并且,他还要跟我签合同,有多少,他要多少。
五千块!在那个年代,那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巨款。我拿着那沓厚厚的、崭新的“大团结”,手抖得像筛糠。我回到家,把钱拍在桌子上,秀莲数了三遍,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我们俩抱着头,又哭又笑。
我发财了。靠着一头瘸腿的老黄牛,我发财了。
我用这笔钱,在村里盖起了比我大哥家还气派的青砖大瓦房。我还买了一台拖拉机。我把那片山坡地,全都承包了下来,成立了一个药材种植合作社,带着村民们一起种茯苓、种草药。
我的日子,彻底翻了身。我不再是那个被人嘲笑的王守拙,而是人人尊敬的“王老板”。
而我那两个哥哥呢?
大哥守成,因为跟租客闹矛盾,把人给打跑了,房子空了大半年。后来又学人做生意,被人骗光了积蓄。二哥守业,迷上了赌博,把那十亩上好的水浇地,都给输掉了。
有一年过年,他们俩,扭扭捏捏地,上门来给我拜年。一人提着一瓶廉价的散装白酒,站在我那宽敞明亮的堂屋里,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。
他们吞吞吐吐地,想跟我借钱。
秀莲在一旁,冷着脸,不说话。她还记着当年分家时的仇。
我把他们请到桌上,让秀莲炒了几个好菜。我跟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酒,说:“大哥,二哥,我们是亲兄弟,打断骨头还连着筋。以前的事,都过去了。”
我没借钱给他们。我给他们指了条路。
我对大哥说:“你不是会算账吗?来我合作社,当会计吧。”
我对二哥说:“你不是会种地吗?我那片药材基地,你去当技术管-理。”
他们俩听了,都愣住了。随即,两个快四十岁的男人,在我面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从那以后,我们三家,又成了一家人。
我的日子越过越好。但我始终没有忘记我的“功臣”——老黄。
我给它盖了全村最舒服的牛棚,冬暖夏凉。我每天都用最好的草料喂它,亲自给它刷洗身体。它老得走不动了,我就陪它在牛棚里晒太阳,跟它说说话。
它在我家,又安安稳稳地活了五年,最后是无疾而终,睡过去的。
我把它葬在了那片我们一起开垦的山坡上,立了一块碑。没有字,只有我亲手刻的一头牛的模样。
如今,我也老了,头发白了。儿孙们总问我,爷爷,你这辈子最得意的是什么事?
我总是笑着,指指我的名字,说:“是守住了这个‘拙’字。”
他们不懂。
他们不知道,当所有人都盯着眼前的房子和田地时,只有我这个“傻子”,看到了那头瘸腿老牛眼睛里的忠厚和善良。房子会倒,地会荒,只有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忠厚和本分,才是最无价的家产。
人这一辈子,是守成,是守业,还是守拙?其实,能守住自己的那颗初心,守住一份笨拙的善良,比什么都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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